自嘲,是在开玩笑,也是在喟叹自己的命运。这宫里,多少花一样的红颜佳人,都逃不了美人迟暮、孤独终老的结局。张荦看出了她眉间的失意,倏忽间,一阵清风拂窗而来,吹熄了桌上的烛。房间就点了一盏灯,此时乌漆墨黑的。“姐姐别怕。”张荦慰道,支起上身,去够她身后柜子上的火折。眼前一黑,声音就变得格外炸耳。窗外的蝉儿聒噪,闹得人心跃动。忽然,他身子不稳,似是踉跄了一般。然后,一个轻轻柔柔的吻,就落在了她的鼻尖与唇瓣之间。这吻偏斜,不在鼻上,亦不在唇上,很像是踉跄后不小心碰到的。又像是有人贪心,既想吻那纤巧的翘鼻,又想吻那勾人的杏唇。这个仲夏夜意味不明的吻,叫蓝芷怀想至今。也许是小太监年少轻狂,也许是张荦想安慰蓝芷,又也许是当晚的气氛一切都刚刚好。没有人能说清那个吻。但有一件事,蓝芷心中清清楚楚,那就是,张荦对她动了情。否则,像他那样聪明的人,能一路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,断不会为了一个冷宫弃妃散尽钱财,不计回报地拼命付出。严寒中取暖,黑暗中相依。她曾拥有这样美好的感情,叫她觉得这世道再不公、再艰难,她都可以与老天爷握手言和。可是美好欺骗了她,老天爷也不屑与她言和。重来一次,与其说蓝芷是想复仇,不如说她是想弄明白一个问题。她的小太监曾经又赤诚,又温暖,又戳人心窝。这么好的小太监,去哪儿了呢?到底是谁偷走了她的小太监? 绿茵白兔饺(一)艳阳当空,喜鹊啼枝。孙喜来猴急火燎地窜到张荦床前,“张哥哥,快起床啦,有好事。”距离毒蛇事件不过三日,张荦还在卧床静养,被喜来三两下掀了棉被,拉到窗前。很小的一扇透气窗,两人挤过去,一人只够露半张脸。四四方方的梨木窗框框着两只风格迥异的眼,一只黝黑深邃如夜里的猫儿般机警,一只细细圆圆豆粒般大小,颇为滑稽。只见小院里乌压压来了一群锦衣太监,脚踏厚靴,头顶高帽,还有两个穿着精美的飞鱼服,一看就是司礼监的人。怪不得孙喜来这么激动,俗话说‘不想当将军的兵,不是好兵’,飞鱼服、三山冠,简直是所有太监的梦想。孙喜来猫着身子,几乎要将脑袋挤出窗口,“陈掌印来宣旨了,兰主子升嫔位,往后就是兰嫔娘娘了。”赵选侍命薄,不幸死在毒蛇口下,蓝芷大难不死,迎来了后福。因为赵选侍一走,六皇子祁澹就无人抚养了,而悉心教导过祁澹的蓝芷无疑成为了最合适的人选。这样一来,皇帝不用再绕弯子召幸蓝芷,也就不用再忍受那帮话稠老臣的口水了。只是兰才人住在永宁宫后院,实在委屈了六皇子,皇帝大笔一挥,将空闲已久的未央宫赏给蓝芷住,兰嫔娘娘荣升一宫主位。张荦聪明的小脑袋转了两下,就理明白了其中的因果关系。霍然,他机警的猫眼倏亮,望着锦衣太监中的一个,问喜来:“你方才说,谁来宣旨?”“陈掌印啊。”孙喜来的目光越过两位飞鱼服,扫向他们上首的一个中年男人,“司礼监掌印陈锦年,你没听过?”怎么可能没听过?大殷所有太监,入宫听的第一个名字,不是皇帝,而是这位陈锦年。司礼监掌印之职,不仅意味是整个王宫所有宫人中的老大,还有内阁票拟的批红权,也就是能参与国家大事,除此之外,东厂锦衣卫也归司礼监管辖。这样一来,司礼监掌印不仅能拿捏内臣,连外臣也受他掣肘,这要是摊上个不作为的皇帝,手中的权势大得无法想象。因此前朝不乏权宦祸乱朝纲之象,涌现了一批诸如‘老祖宗’、‘九千岁’的‘积极’分子。张荦以为的陈锦年,就算不是那种整日穿着飞鱼服在宫里招摇撞市之徒,至少也该是个严肃面冷,看上去就不好招惹的。可事实上……此刻,站在所有太监的最前列,连两个飞鱼服都对他低头哈腰的陈锦年。他一身灰蓝暗纹衫,不张扬却显得涵养考究,鼻梁高挺鼻头圆润,眼尾下垂,举止处处透着谦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