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睛。
仲秋的太阳已经不那么温暖,一阵风吹来,萧瑟的凉意直钻进骨头缝里。他的心慢慢往下沉,脑子却异常鲜明,有的事不用等到最后,其实就知道结果。大长公主出面未必能改变什么,但他想试一次,即便是失败,也要再试一次。
极有耐心地等,等了约摸一个时辰,大长公主才从宫门上出来。
先去辨她神色,她脸上没有笑容,走到他面前,无奈地说:“我不曾劝动陛下,他有他的考量。他虽唤我一声姑母,但我是女流之辈,对于朝政大事,终究还是使不上劲。”
这个结果本就是预料之中的,遗憾归遗憾,他还是向她长揖了下去,“姑母愿意奔走,足可以告慰阿翁了,侄儿多谢姑母。”
照旧仔细送她登上车辇,嘱咐家仆小心赶车,待送别了大长公主,方驾马回到清溪王府。
不同于以往,唐隋就在门上等着他,看他翻身下马,满脸的倦色。但他极擅控制情绪,发现他的那一刻,立即换上了融融笑意,快步上前道:“阿翁怎么不在房里歇着?今日天凉,小心受了风寒。”
唐隋心里有些难过,一个十九岁的孩子,要经历那么多的痛苦坎坷,回来仍不能抒发,还要在他面前扮笑脸,装作无事发生,细想下来让人心疼。
他既然要粉饰太平,那就不要去破坏他的经营。唐隋转头看看外面秋色,语调轻快地说:“躺了太久,骨头都要散架了,今日觉得身上轻松,就出来走走,刚走到这里,正好遇见你回来……这个时候,吃过午饭了吗?”
神域哪里有胃口,随意敷衍了句,“吃过了。衙门里不忙,就偷个懒回来了。”
唐隋说正好,“那就陪我喝两盏茶吧!”
花厅里早就摆好了茶局,精美的十六件茶器依次排开,唐隋让他坐下,自己慢条斯理地将茶饼放置在炉子上烤炙,一面笑道:“这两年身体不好,已经许久不曾摆弄这些东西了,竟觉得有些手生。”
神域自小跟在他身边,他手把手教他如何煎茶,现在回想起来,那么静好的岁月已经是五六年前了。今天忽然重拾起来,俗世的不如意暂时摒弃在槛外吧,仿佛一瞬又回到了儿时,忙点火煮水,为他打下手。
唐隋舒展着眉目,把烤好的茶饼放置在茶碾里,拿手来回推送着,一面悠悠哼唱起了南山调:“我是普天下纨绔领袖,盖世界浪子班头,常花中消遣,酒内忘忧。你道我老也,暂休。占排场风月功名首,更玲珑剔透。我是锦阵花营都帅头,曾玩府游州。”
不羁的唱词,唱出了曾经的风华正茂。神域望向他,见他眼底都是笑意,很有些骄傲地说:“这词儿说的就是我啊!你还小,不知道前情,想当年湖州唐四郎,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。身在花丛过,片叶不沾身,多少女郎为我魂牵梦绕,说出来犹如丰功伟绩一般。”
神域失笑,“我知道阿翁的名头,人称江南小潘郎。”
唐隋道:“可不是!自你出生后,还有好几户人家自愿陪嫁田地,也要让女儿嫁我为妾呢。”
但饶是如此,他也没有动摇,守着名义上的妻子,一过就是十多年。
先前的笑,慢慢化成了悲伤,神域说:“等日后安稳了,儿替您找位合适的夫人,给阿翁伴老吧!”
唐隋却不领情,“我都多大年纪了,还娶夫人?”边说边摇头,“不要、不要……”
神域问为什么,“有个人日夜陪在阿翁身边,难道不好吗?”
结果唐隋调转过目光来,疼惜地看了他半晌,“我怕新夫人对你不好,让你受委屈。”
一瞬酸楚涌上心头,原来他一直孤单一个人,是怕后母不能善待他,即便他现在快弱冠了,他也还是有这种担忧。
勉强笑了笑,他说:“阿翁,我已经长大了,还有谁能欺负我?”
唐隋没有说话,但他心里明白得很,这朝堂上,多的是对他虎视眈眈的人。
自己培养出来的孩子,自己知道,他一步步筹谋有条不紊,终有一日能站上山巅刀枪不入。然而刀枪不入之前,首先必须卸下软肋,他的软肋是什么?是先冯翊王身上的旧账,是天潢贵胄流落在了唐家,最重要一桩,是还有他这个养父活着。
所以得想个办法,把这一切难题都为他化解了,谁让自己半生心血,全在这孩子身上呢。
满意地打量他,唐隋温和了眉眼,喃喃说:“是啊,日子过起来真快,只是一眨眼的工夫,我儿已经这么大了……”边说边颔首,“真好。”
神域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,但又说不上来缘故。不过这样也好,他久病初愈,不要有烦心事纠缠上他,让他好好养身体,自己就后顾无忧了。
转眸再看,他很喜欢他煎茶时的松弛与闲适。他是方正齐楚的君子,茶汤三沸时,牵着袖子止沸育华,目光专注,动作优雅,可见年轻时受女郎欢迎,都是真的。
唐隋不紧不慢地,将鍑中的茶分成四杯,一杯给神域,一杯给自己,剩下两杯放在上首客气相邀:“二郎和会君也来尝一尝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