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《大云经》实则北凉君主迎请天竺高僧昙无谶翻译的《大方等无想经》,传世已有近三百年,《义疏》不过本朝重新注解,何来伪造之说?”
“……你这书生!”
武三思眯起眼睛,沉稳的声音中分明带有一丝轻蔑。
“《大云经》中说,‘菩萨利生,形无定准,随机应物,故现女身也’,意即菩萨能化作万物万象,男也有,女也有,飞禽也有,走兽也有。为何高僧注解,只捉住‘女身’大加发挥,却瞧不见其他?如你所想,来日有飞禽开口能言,难道我等,也奉那畜生做天下共主吗?”
《大云经》武崇训无比熟悉,果然就有此句,也果然能做此解,他颠倒过来一想,明白了乃是自幼被人故意引导,才全然会错了意,顿时大为羞恼。
自诩读书读透了的人,竟从根底就上了当;一时又愤恨,上了阿耶的当还勉强说得过去,但大伯蠢笨草莽,一篇《李氏蒙求》无法完篇,竟也能操持这样瞒天过海的大买卖。
半晌他迟疑道,“这么说来,圣人得位确实不正……”
“废话!”
武三思再再痛骂。
“当皇帝用得着光明正大?李渊夺了表弟杨广的天下,李世民夺了长兄李建成的天下,至于圣人,从儿孙手里硬抢又如何?今朝万人跪拜,四海宾服,才有武延基和你的花花日子过!”
武崇训无话可反驳,讷讷低头,成王败寇不是他信服的道理,却是他承认历朝历代兴衰的规律。
武三思乘胜追击,隔空点了点他的鼻尖。
“阿耶都是为了你好,男儿立足世间,靠的并非学问人品……”
武崇训眉头一扬,“难道靠会娶老婆?”
“哈!”
武三思又气又笑又后怕,略一思忖,换出交心的口气。
“你这些眼高手低的念想,少年无知的主张,从前江山稳固,我懒得与你细论,但往后不同了……”
“阿耶此言差矣,大伯糊涂,却并非昏庸,大哥更是向来肯听您的教导,有阿耶与我为他们匡正方向,我瞧武周的江山稳固的很。”
“你……”
话说到这个份儿上,这傻儿子还是懵懵懂懂,连武三思也无奈了。
“说多了惹你腻烦,阿耶今日只说一句,我已是望五十的人了,膝下三个儿子,大的死了,小的还小,唯有指望你——”
他语重心长地在武崇训肩膀上拍了拍,未再发挥,自袖中取出一卷书交到儿子手里,殷殷叮嘱。
“有空多读书,读史明志啊。”
这话武三思整天挂在嘴上,几乎成了梁王府家训。琴熏和骊珠耳濡目染,也以谈论前朝名人轶事为乐,武崇训更是自识字起,便把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三国志》等袖在怀中,时时翻阅。
他扫了眼,脱口道,“咦,这不是房玄龄修撰的《晋书》?”
武三思已背着手出了门。
“慢慢儿看,多看几遍。”
武崇训不明所以,顺手翻到折痕最重的那篇,赫然是《宣帝纪》,曹操对其子曹丕说,司马懿非人臣也,必干预汝家事。
武崇训愣了一瞬,脸色顿时又青又白。
再看窗外风雨长廊上,武三思步履矫健,袖底生风,哪像五十老翁?
他赌气一把扔了书。
寒冬腊月,天一黑就刮风,狂风卷着枯树枝子刷拉拉作响。
照理说枕园已近在眼前,却一丝儿光也没漏出来,周围远近楼阁早挂满合抱的大红灯笼,七色彩缎装饰着树木花草。
“李家四娘年纪还小,说话冒失些,难怪三郎生气。”
张峨眉自提着一盏小小的琉璃宫灯,隔着水泊遥遥向北张望,边走边道。
流苏揉了揉冻僵的脸。
“是,上头还有两个姐姐,奴婢瞧公子没把她放在眼里。”
张嘴就冰冷的空气,咽下去肺腑生凉。
她边赔笑边羡慕地看着张峨眉,还是裘皮好,寒风中也能保持轻言细语,行走伴随着腰间玉饰的脆响。
张峨眉笑着摇头,“三郎目光如炬。”
两人走到中堂,门一开,热浪滚滚而来。
满眼烛光摇晃,金器明亮,灯下挤满了朱紫炮衫的男人和浓妆艳抹的女人,大铜鼎香烟氤氲,一道九折黄绢彩绘大屏风设在正中,间隔开宾客与十几位音声人,人高的乐器投影在屏风上,重叠的影子晃动,好像看皮影戏。
张峨眉脱了裘皮递给流苏,见屋里人全堆着笑脸,眼风飞来飞去,武琴熏眼尖,在梁王妃身后招手。
“眉娘,来这边儿,给你留着座儿呢。”
骊珠抱着个虎头大软枕,懒懒倚着琴熏,闻言望过来,扬声喊。
“阿姐这套金钿真好看!”
张峨眉含笑走到梁王妃傍边坐下,拔了一根金钿给骊珠玩。
今日因要迎接贵客,脸琴熏和骊珠两个小县主,也都按品大妆,隆重插戴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