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内的橘井和苏合, 正张罗给匠人预备解暑的凉茶,不经意回头望了眼, 两个人都呆住了,苏合不可置信地喃喃:“郎……郎君?郎君回来了?”
识谙温煦地笑着,“我不在的这段时间, 大家都受苦了。”
光是辩人不够,还得听声,当确认这人正是家中公子, 橘井和苏合都惊叫起来, 提裙往后便跑, 边跑边高声大喊:“二娘子……二娘子……郎君回来了!”
南弦自是抓着识谙的手不放,她不是个感情外露的人,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,但唇角又忍不住往下轻捺,看上去像个受了欺负的孩子。
识谙含笑望着她,越是这样看她,她越是伤心,豆大的眼泪源源不断流下来,这样的哭,比惊天动地地嚎啕更让人动容。
识谙的笑意从唇角退去了,抬手替她擦了擦眼泪,“好了,我不是回来了吗。”
南弦颔首,勉强忍住了泪,这时允慈从后院出来,在月洞门上顿住了脚,愕着两眼只管审视来人。
识谙舒展了眉目,像往常一样唤了声允慈,“怎么,认不出我了?”
允慈这才茫然往前走了两步,渐渐越走越急,急得飞奔起来,一下子跳进了识谙怀里,呜呜痛哭失声,“阿兄,我就知道你还活着,你没有死。”
识谙紧紧抱住她,这失落的半年,屡屡命悬一线,没有经历过死里逃生的恐惧,不知道以往的生活有多可贵。纵然是铮铮的男儿,这时也渴望家人的怀抱,他触摸到了其泠,触摸到了允慈,才敢确定自己还在人世。允慈的哭声让他鼻子发酸,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,他好不容易才努力扮出个笑脸,温声道:“阿兄好端端的,你不要哭了。”
南弦招呼着,把他们都引进了厅房,允慈忙着询问这半年他究竟去了哪里,为什么蜀军找了好久,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。
“那日进山寻找驻军,走了不多久,山里就起了大雾。前往驻地只有一条路,须得穿过迷魂凼,那凼里丛林密集,又有峡谷,路过一断陡坡的时候,忽然马失前蹄,从坡上滚了下去。我当时撞到了脑袋,人也没了知觉,及到醒过来,天都快黑了,尝试了许多办法都走不出去,只好等到第二日天亮再寻出路。可是那迷魂凼凶险,后半夜就出毒瘴,那种瘴气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,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,三尺以下一切如常,三尺以上被血色的迷雾笼罩住,人连站都站不直,只能匍匐在地上。”识谙平静地叙述着,但轻描淡写里,满是不堪回首。顿了顿又娓娓道,“我只好往低洼处撤,被困在一截峡谷里,毒瘴经久不散,我根本找不到路。那段时间我如野人一样,每日只能找些野果和鱼虾充饥,太阳照不进峡谷里来,我弄不清被困了多久,总有半个月吧,那些毒瘴才消散。可迷魂凼太大,身在其中无法辨别方向,常常走了半天又回到原地,那时候我灰了心,以为这辈子再也不能回建康了,但天无绝人之路,没想到遇见了两个深山里的彝人,他们把我带回寨子,又不许我离开,那时候寨子里许多孩子生了病,我就留在那里给他们看诊。后来时间久了,那些彝人逐渐放松了对我的看管,我借机混进了出山的队伍里,才终于有机会走出瓦屋山。”
他说到这里,脸上方露出些许轻松的神色,“一出山,我就去找了当地的官员,预备回京的一切。我知道你们一定急坏了,从失去音讯到现在,整整七个月了,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吧!”
允慈说可不是么,“阿叔们让我们给你建衣冠冢,说好歹有个祭拜你的地方……阿兄,你找到这里来,想必已经知道老宅子被他们霸占了吧?他们说你死了,长房没人了,阿姐不是向家人,就把我们赶了出来。现在既然你没死,他们就该把老宅还给我们,那屋子就算闲置着,也不能落进他们手里。”
说起这个,识谙这等好修养的人也浮起了怒色,“真没想到,家中一旦遭难,最先落井下石的是自己人。我回到查下巷找不见你们,问过张妈妈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了,总是一家人先团圆了要紧,余下的事,我自会和他们好好清算,不用着急。”
识谙回来,就有了主心骨,南弦道:“这半年动荡,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。好在阿兄回来了,我们这个家散不了了。”
她生性平和,虽然受了很多委屈,也没有想过要讨所谓的公道。识谙深深望着她,半晌才问:“你先前可是要出门吗?”
她这才想起来,惊道:“哎呀,我要进宫应诊来着!”不由分说站起身便往外跑,边跑边回头叮嘱允慈,“今日咱们上茶陵楼吃席……等我回来!”
她跑得匆忙,很快出了门,登上车发现识谙跟了上来,仰首对她道:“正好,我也要进太医局述职。”
南弦便挪了挪身子让到一边,探身道:“一起走吧。”
她是坦荡的女郎,鲜少有扭捏作态的时候,以前自己就知道她的好,可惜从未潜心体会过。直到被困于瓦屋山,真正与世隔绝,巨大的孤单开始充斥他的内心,忽而就把重重心结解开了,如梦初醒般摒弃了毫无意义的纠结,清楚意识到什么对自己才最重要。